现场叙事与文明追思——新中国东北工业题材美术创作的历史脉络杨兵、范淑英
2013年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颁发《全国老工业基地调整改造规划》,强调调整产业结构与完善城市功能相结合,促进产业结构升级,提高高新技术产业占比。推进老工业区改造全面展开,促进节能减排,提高创新能力。对位于城市中心地带的老工业区,在产业升级、城市布局优化、生态环境治理和工业遗产保护等方面给予大力扶持。注重保护具有地域特色的工业遗产、历史建筑和传统街区风貌。这一系列政策导向,对东北传统工业可谓是要脱胎换骨。随之而来的是如何处理旧的工业遗产等问题。赵晓佳在1997年创作的《寂寞大工厂》中,深刻反思了这种背景下工业遗存的存续问题。此件作品与赵晓佳之前创作的同一系列作品产生了巨大改变。色调从暗棕色、棕黑色调突然间改变为深红色调,画面氛围由沉郁变得热血喷张,充满激情。然而,这种氛围笼罩下的却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工业遗骨。画面中似乎有一股飓风,从左侧向右侧席卷而来,被飓风掠过的工业罐体瞬间倾倒颠覆,金属间挤压碰撞所产生的巨大能量,如多米诺骨牌一样传递到各个工业遗存,倾倒、碰撞,再倾倒、再碰撞,每一次都是对过往辉煌的礼赞。远处依然耸立的铁塔也避免不了这场腥风血雨的洗礼。赵晓佳身处于东北的工业环境当中,对这里工业企业的命运变化感受至深。他在这件作品中,没有刻意的细节刻画和对油彩肌理的追求,而是在运用绘画性对形体塑造的特点恣肆表现,对东北工业遗产的命运发出自己的心声。
赵晓佳在2015年创作的《寂寞大工厂》是对1997年《寂寞大工厂》的续写。在经历了阵痛与反思后,赵晓佳似乎开始回归平静当中。棕黄色成为画面的主色调,这种略显中性的色调预示着创作者经过多年充满热血的反思后,进入到冷静思考的阶段。艺术家选择了三角形的构图,稳定而具有崇高感。作品中的形象单一而明确,没有了以往繁杂、模糊、混沌的视觉感受。主体仅为一幢正在建设的工厂建筑,高耸的烟囱冲破画面,略微破解了三角形稳定的格局。虽然主体形象依然延续着赵晓健作品中模糊的特点,但在这件作品中,可以清晰地辨别出建筑物的外观及状况。它并不是一幢废弃的厂房,而是一处正在建设的未来工业基地。巨大的通风管道盘绕在建筑物外墙,顶端正在运送建筑材料的机械臂清晰可见,建筑物上方布满了脚手架,繁忙的建设场面由此而生。在艺术语言的选择上,赵晓佳保留了传统绘画的塑造技法,增加了少许综合材料所留下肌理效果,突出了凹凸感,丰富了画面层次。以棕黄色表现围绕建筑物顶端的天空,似乎在预示东北工业的未来充满希望。整幅作品可谓是《寂寞大工厂》系列作品最后的赞歌,不惧困难,迎接挑战,再造辉煌。
赵晓佳《寂寞大工厂》系列作品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个全景式的工业图景,是一个过去的时代。它像一片被阴云笼罩的废墟,我们在这样的图景中隐约感受到现实的残酷性。作品既有可辨认的物体,但又不是客观的再现。那些东倒西歪的形象,狂乱交错的笔触,时而平直,时而倾斜的地平线,都是画家个人对工业历史的感受,是画家眼中的世界。在这样的图景里,隐藏了赵晓佳的个人经历和记忆。一是他童年的记忆,在这样的工业环境中长大,对于,厂房、机器、管道、烟囱等有特殊的情感和印象。如果他是带着对童年欢乐的记忆,就会把这些厂房、管道、马路等作为形式的构成来表现。二是对现实生活的经验,赵晓佳选择了痛苦的记忆作为作品创作的主题。曾经一代人热情歌颂的工业题材现在失去了活力,工厂不再代表文明的进步,反而代表着一种落后、障碍、贫困。赵晓佳目睹老工业基地的破产、停工、下岗、失业……,这些变化就发生在他的身边,深刻影响着他对现实的认识。这两种经历交织在一起,构成赵晓佳的《寂寞大工厂》系列作品的显性与隐性的信息代码。
由以上作品可见,当代中国工业题材绘画多反映传统工业在转型过程中所引发的阵痛和反思。传统工业的逝去,代表着新型工业系统的诞生,其间的代价是工业从业者痛苦的记忆。艺术家越来越注重对这一社会问题的思考,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促使艺术家运用艺术语言表达心声。这些作品摒弃了现实主义绘画中宏大场面的设置,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在几乎无人的环境中寻找人与钢铁、厂房、煤炭等工业元素的联系。强调视觉表达的冲击力,触碰人心的色彩。看似是对个人经验的再现,实则是对人类命运的担忧。
超越意义:新内容与新形式
根据《全国老工业基地调整改造规划(2013-2022年)》的要求,进入21世纪,中国工业“坚持走新型工业化道路,提升传统优势产业,大力培育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促进生产性服务业与工业融合发展,全面提升老工业基地产业综合竞争力。”为此,在东北老工业基地要促进产业结构优化升级,重点发展高端制造、新材料产业、生物医药、新能源运用、信息技术、软件开发等新工业,积极推进对外交流合作。在文化艺术领域,鼓励走出去、引进来的交流模式。在国家政策支持下,一方面,国外展览如雨后春笋般涌入中国各大城市,如“美国艺术300年:适应与革新”、“法国250年藏画展”、“罗丹雕塑艺术大展”、“美第奇家族藏画展”、“俄罗斯巡回画派展”、“西班牙达利绘画展”、“亨利·摩尔雕塑大展”等;同时积极参与国际艺术交流活动,在“威尼斯双年展”设立中国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举办“水墨——中国当代艺术展”等。另一方面,互联网的普及,打破了世界交流的壁垒,让艺术家更加便捷地获得更多、更快、更前沿的信息,西方艺术观念对中国传统艺术思维产生巨大影响。在这样的背景下,一部分致力于东北工业题材创作的艺术家们因势而变,将对东北工业的记忆与丰富的情感在现代、当代艺术观念的引导下,探索多种艺术手段,突破传统材料界限,从形式到内涵都与传统工业题材艺术作品产生了差异。从架上到架下,变化的是手段,不变的是对东北工业化历程的追记。
21世纪是中国当代艺术迅猛发展的时期,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构成主义、波普艺术、装置艺术在中国大地广泛传播,东北地区的艺术家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出生于哈尔滨的韦尔申,深受学院教育的培养,在30年的艺术积淀过程中,建立起不断突破自我的艺术信念,追求新的精神表达方式,探索更具表现性的创作手法。2015年的《煤厂子》是其不多的表现东北工业状况的作品。韦尔申在这件作品中发挥其善于发掘精神内涵的特点,运用大笔触、大色块,进行合理分割。画面中最为醒目的是近景的黑煤堆,将画面近一半的空间占去,大面积的黑色瞬间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使人联想到矿井里阴暗、沉闷的环境。伴随黑煤堆左侧的是黄土和远处模糊的层层煤堆,在没有云朵的天空映衬下更显出一片死寂。在这里,没有精雕细琢的细节刻画,没有复杂的形象,映入眼帘的只有大片的色块,大小叠压,形状互衬。留下的唯有煤厂中泥泞、晦暗和不见绿色的记忆。
于振立是东北地区少数以装置手法来表现东北工业变革的老一辈艺术家。其在《弃置构——工业垃圾的再造》作品中,利用废弃自行车、管道、钢架、轮胎等工业产品,搭建在建筑物的外墙。这些废弃工业产品与人的居住环境结合起来,让人们思考人与大工业的关系。这样的创作手法受到杜尚“达达主义”的影响,将现成品作为艺术创作元素,表达对后工业时代下当代社会生活的忧虑。
在新艺术观念的影响下,东北艺术家关注工业的视角也发生了改变,出现了关注某一工业产品,或是与工业建设相关的构建的画作,以点带面,小景意广。王建国的《船厂的枕木》就是这样的作品。一堆不起眼的枕木堆放在船厂的一角,每根枕木都形象不一,有整齐摆放的,也有坍塌堆积的,还有似乎刚刚被工人拿走而自然叠压的。作品以极具表现性的手法,重点刻画了枕木上曾经使用过的痕迹,让人联想到船厂繁忙的造船场面。王建国有意保留纵横交错的笔触,通过堆积的色彩,强调艺术家的主观性与隐喻性。画面结构平淡无奇,打破了传统东北工业题材油画复杂的结构样式,以直面对象局部的方式进行表现,摒弃了传统东北工业题材油画以宏大的现实主义场景构图。强调视觉语言的感染力,以此唤起人们对东北工业的回忆。
刘小东的作品以现实主义的表现方式为主,常将日常生活里被常人不屑一顾的小事堂而皇之地呈现在公众面前。他的《金城飞机场》表现的就是一群在金城飞机场的一处空地打牌的机修工人。飞机是东北工业体系当中重要的工业产品,这件作品选择飞机场作为表现对象极具典型性。一架废弃的歼击机在阳光照射下显得分外醒目,驾驶舱上锈蚀的边框清晰可见。歼击机前面围坐着一群打牌的机场维修工人,或站立,或围坐,或穿着工服,或穿着便装,随意而无聊。人物表情僵硬而呆滞,似乎都在关注桌面上的牌。画面色彩明亮,光影强烈,氛围轻松。作品一反曾经工业题材作品中色彩沉郁昏暗、场景广阔、结构复杂、气氛压抑的效果,体现出新时期艺术追求的新动态。刘小东善于利用小人物、小事件表达其内心对生活平淡无奇的态度。这里将东北工业的代表产品以一种日常的生活状态呈现出来,是对东北工业沉重历史的再思考。
付晓东的《机械生活》系列作品源自于对工业垃圾的关注。2003年,艺术家面对沈阳铁西区第二钢铁厂拆迁的场景,被眼前堆积如山的工业垃圾震撼了。艺术家的敏感激发了创作的动力。作品以宣纸、水墨为材料,主体形象并不局限于传统绘画作品所要求的像什么?是什么?而是将众多工业垃圾中的风机、钢管、铁板、轮毂、电缆、软管和木块等与蒿草、云朵进行重新组合,互相交织、穿插、叠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一件工业垃圾都无法从这个组合体里挣脱,在无秩序的状态下,共同构成一件形体特征不明确的组合体。这种将工业垃圾脱离原有的工业环境,进行跨时空重构,充满了解构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色彩。荒诞、戏谑、悲悯、伤痛等情感混杂其中,在悲壮中散发出对未来光明的祈盼。面对这样的作品,观者的心理是复杂的,自然而然地会思索人在工业变革中获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美术思潮异常活跃的时期,大量西方前卫艺术观念被介绍到国内,奠定了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基础。21世纪后,在艺术领域当代艺术观念被广泛接受,其所具有的批判性特质深深影响着东北工业题材的艺术创作,出生于1979年的贾蔼力的《疯景》就是一件深具当代艺术观念的工业题材作品。这件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没有刻意设计描绘的具体是什么样工业产品,而是将类似废弃汽车钢板堆的景象融入到跨空间的环境当中,既违反常态,又有合理之处。画面呈放射状,似有飓风袭来,将钢板和碎片吹起,悬浮于空中,并向画面中心聚集。站立其中的人被钢板摩擦所发出刺耳的声音包围,不知所措,无所适从。人置身于工业环境下,惶恐、冷漠、焦躁的情绪都浓缩在了这里。疯狂,也许是这件作品给出的答案。
工业文明带给人类探明未知世界的可能,人类智慧通过工业实现一次次突破。然而,工业文明建立的过程却始终伴随着艰辛与痛楚。夏青的《钢铁苍穹》为我们述说的就是人类这样的心酸历程。作品为观者营造的是一处似乎真实的场景,一组砸机占去画面的大部分空间,一只野兔竖起耳朵站立在砸机前。夏青充分发挥绘画性的特长,将砸机上的每一处构件都精细刻画,准确呈现出轴承、管线、电机、钢梯等构件,尽量还原它们的原始状态。油亮光滑,坚硬耐磨。因为长时间使用而留下的变形、凹痕都不予遗漏,岁月的痕迹显露无疑。砸机前的那只野兔收起前腿笔直地站立,耳朵里的血管充满鲜血,直挺挺丝毫没有耷拉下来的意思;眼睛圆睁,瞳孔里透着光点,一副惊恐万分的神情;脖颈、脊背上的兔毛下面隐隐有鲜血渗出。这幅作品色调呈暗黄绿色,营造出阴森、苍凉、哀婉、悲壮的画面氛围。这是一处真实的景象,因为工业文明曾经带给人类无限的能量,创造出无数辉煌。然而,由于野兔的存在,这又是一处现实中不存在的景象。野兔惊恐的眼神、流淌的鲜血,都在预示着工业化给人类造成的伤痛无法弥合。在工业发展的过程中,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无法保留原有的自然状态。艺术家用超现实的手法为我们营造出如梦境般的场景,祈愿这真只是梦中所见。
在东北工业变革的浪潮中,艺术家多以反思的态度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然而,一些青年艺术家更加强调艺术的本体性,以一种轻松的心态面对工业产品,仅将工业产品作为一种创作元素进行再造。石羡是一位90后人,其作品《乐园》采用色彩构成的理念,聚焦于一件火车车轮。她将车轮上复杂的构件进行提炼概括,浓缩成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几何形色块。色调以暗黄色为主,沉郁厚重中又显出跳动轻快之感。艺术家强调色彩的主观性,弱化自然性;强化设计感,弱化绘画感,有更多的设计元素注入结构当中。平面化、图案化的处理方式使整体与局部在视觉感官上没有明显的区分,每一块色彩都显得异常冷静,足见作品受到“构成主义”影响。作品中没有了激荡的笔触、斑斓的色彩、隐喻性的场景、复杂的形象,代之以平静、欢愉、直接的画面氛围。或许,键盘才是年青一代人心目中的工业形象,这在工业题材绘画作品中是一种新的尝试。
《铁水丹心》192×140cm 纸本水墨设色 1964年 李斛
《大连造船厂》25×32.5cm 纸本水彩 1956年 古元
《锻炼》30×43cm 纸本水墨设色 1955年 宗其香
《钢水·汗水》260×168cm 油画 1981年 广廷渤
《虎口夺铜》206×198cm 油彩布本 1970年 吴云华
《老英雄·孟泰》140×160cm 油画 2014年 宋惠民
《冶炼厂》190×150cm 油画 2000年 赵大钧
《铁西工厂》150×50cm 纸上油画 2015年 王岩
《煤厂子》120×100cm 油画 2015年 韦尔申
《废弃的铁道北工厂》186×266cm 布本油彩 2021年 邸立丰
《金城飞机厂》300×400cm 油画 2010年 刘小东
《梦工厂系列之香水有毒》210×200cm 布本油彩 1997—1998年 赵晓佳
《机械生活之七》210×120cm水墨综合材料 2004年 付晓东
《小厂房》59×69cm 油彩布本 2006年 王兴伟
《盘锦港》60×80cm 油彩布本 2016年 高嵩
《废园》190×200cm 油画 2001年 刘艳
《二月物语》500×600cm 布上油彩 2008年 贾蔼力
《钢铁苍穹》100×80cm 油性坦佩拉 2022年 夏青
《梦工厂》125×150cm 丙烯综合材料 2021年 张君凌
《永不停息》200×150cm 布上油彩 2021年 陈磊
《光之歌》81×52cm 布上油彩 2019年 贾丹
《太阳使者》100×90cm 布上油彩 2022年 李依澳